人淡如菊

【殓占】鳞珠 <前篇>

☆童话风人鱼梗,银行家伊索x人鱼伊莱

☆存在伏笔&暗示注意w




       在海的深处,水是那样漆黑而沉重,连光与声音都被牢牢锁住,无法逃逸。它足以淹过最高耸的教堂尖塔,也能够吞没任何一艘庞然的游船。


       在厄运临头前,这还是海面上一座奢侈的小游乐场。但玻璃薄壳中次第点亮的汽油灯,串在船上空一面面鲜艳的小旗帜,舞娘的指尖牵着纱绡、侍者端着镀金杯盏来回穿梭——它们此刻都不知去向。这儿的天空曾被百发齐放的礼炮照亮如同白昼,但现在所有焰火都熄灭了,烟痕也消散干净。金属圆号不知沉在何处,波浪偶而卷过小提琴的碎片,盛大的奏乐消寂多时,余音止于海面以外,隐秘地颤着。


       空气是可触的纯净冰凉,于是星光尽现,璨然的海水轻轻摇着小船里的青年。


       他安静地伏在船舷上,湿散的发丝搭在额前,末梢垂下一滴水珠。若他只是陷入沉睡而不至长眠,那这艘小船载着的便是灾难中唯一的幸存者了。


       伊索惊醒时终于摆脱一个穷追不舍的噩梦,又因晕眩而不得不扶着船沿跌坐下去。溺亡的余悸还在头顶悬着,他两手并用揭下口罩,差点儿在脸上留下几道挠痕,饥渴地饮下海上的冷风。


       这样的窒息感顶好一次也不要有。可他已是第二次尝到了。


       空气注入身体,舒张开全身上下紧缩的细胞,感官和思维都晚于本能开始重新运转。伊索拂开遮挡视线的乱发,从船舱中起身。而他所目睹的,却令他怀疑自己是否置身于深海下一个泡沫般易碎的虚境,甚至方才甘美无比的呼吸,也只是某种超脱后轻松的幻觉。


       死亡总是伴随着瘴想。蒸汽之都的人们只有在这时候才愿意祈求神明的垂慈,让他们在幻觉中见一见最愿意得到、或最不舍分别的事物。伊索原以为他不会对此抱什么期望,可人鱼就浮在水面上,眼眸明晃晃与他相望。


       人鱼游向这艘小船,他的双手捧着细腻洁白的珍珠砂。腰线连接鱼尾处的轮廓随他身体的浮沉,在水面上下晦暗地明灭。


       伊索的目光被趋近的人鱼引着。人鱼圆润洁白的双臂已攀上伊索一侧的船壁,那捧珍珠砂从指缝间落到船底。他这才注意到金丝柳与残损的海胆壳绕着他摆了一圈儿,上翘的船头还缠着几缕暗绿的海草。


       “我见你久睡不醒,就自己玩了一会儿。”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伊索,在船身上推了一把,自己则退至不远处的礁石上。


       人鱼。


       漆黑的海水与璀璨的星空,分界的一线由一条缓缓晃动的鱼尾弥合着。


       伊索眨了下发涩的眼睛,目光反而被易引注目的鱼尾拨开了。他抬起手腕要读表——银行家严实的袖口里少有漏出这样不合时宜的小动作——却发现表盘进了水,指针已经走不动了。它永远地定格在海水最深处了。


       “人鱼……”他的声音听上去也发涩。


       “噢!您认得出我。”人鱼蓝色的双目中很快浮现出人类般的欢悦来。


       “我见过。我在童话里读过,记得精美的插图。我见过。”伊索重新戴上那张口罩,撑起身子跌靠在远离人鱼一侧的船舷上。


       “请原谅我的质疑:人鱼的鱼尾是海洋给予其信徒的馈赠。它该是美的。”


       “您说的对,先生。”人鱼停下了动作。现在伊索能看得更清楚了:他沉重的鱼尾一半搁在礁石上,另一半垂在海水里。


       那确乎是条难堪的鱼尾。嶙峋的鳞片寸寸龇裂,近乎是破开皮肤丛生的狰狞骨棘,连紧攥着它的藤壶都不那么可憎了。而人鱼本该最柔薄、最飘逸的尾鳍,僵结成了粗陋的石灰质扇面。


       只有那双蓝眼睛,依稀与那童话般的印象有几分重合。


       伊索没有皱眉,也并未过多地打量。这是失礼而冒风险的举动。


       “但我并不委屈。”人鱼神情坦然地抚摸着自己的鱼尾,那副姿态与他在插图中用海百合编织花冠或是采撷珍珠的同族并没有什么不同,“昔日我也曾拥有您所期望的一切。”


       “您既然认识人鱼,便应很容易想象海洋的宠儿们享受着如何的厚待。白石砌成宫殿尽可筑巢,海草结满花园以供赏玩。夜晚缭绕着美妙的吟哦,人鱼的鱼鳞是每一片都印着情诗的。是的,我都曾有。”


       “但既然因惩罚至此,我接受您所有的猜度。”


       人鱼娓娓道来,并在结语处立誓。


       “那么是你救了我的性命。”伊索的疑虑消散了几分,只是仍因那场灾难在脑海中重演而隐隐头痛。但至少他绷起的背脊放松些许,能靠在船壁上休息,而且并不那么排斥与人鱼的对视交谈。


       “你会得到我的报答。”这就是伊索的道谢了。“但在那之前我需要回到岸上,我的所有之物都在那里。我恳请您再施以援手。”


       伊索惊异于自己的平静。现在他尽可能使自己提出的条件听上去诚恳而合宜。他决定不去深究人鱼的难言之隐,而要尽早结束这场奇遇。离经叛道总是那条叫行者损失最大的路,他最好及时止损。而不论最终的结局是葬身大海或回到城市,他总归是要与这条人鱼告别的。


       “请不要那么称呼我,我的名字是伊莱,只是伊莱而已。”人鱼试探着,小心地俯下身体滑入水中,鱼尾与礁石摩擦出粗糙的声音。


       “好吧,伊莱。”伊索接受了人鱼的名字,现在该叫他伊莱了。他对伊莱的靠近并未表现地过于抗拒,人鱼一拧身体便来到小船旁。


       “请不用担心,人类的先生。只是夜晚的浅滩上布满了浮冰,我实在无法送您回去。”伊莱柔声应允。他的身体已经挨着船的一侧。“明天一早,在第一缕阳光降临、朝霞亮起、浪花泛出红光之前,我将送这小船到靠岸的地方,而您就可以安然无恙地离开这片海。”


       “如果无人目睹,在消失前我会与您告别。”


       “拜托了。”伊索缓慢地撑起身体朝那一侧挪去。他现在倚着船舷,只消一低头就是无数流转的光点:水母,海藻,倒映的星河,还有可以轻松直望进的、那双浅蓝色的眼睛。


       童话中的人鱼大抵都如此,温柔而美丽。


       伊莱伸出手捋着伊索湿散的发丝,将它们拢作一处理向他的脑后,露出他晦暗的灰色瞳孔。“我们可以一起度过这个夜晚。”他发出期待已久的邀请,“回去之前你不想看看难觅的美景吗?”


       “我不该在这儿浪费时间。”不知只是自言自语,还是怕伊莱听了去,伊索在伊莱的手抚上他的脸颊时含糊地吐出这个判断。


       但他妥协地很快。“但现在我哪儿也不能去,什么也做不了。这个提议倒也不坏。”


       这听上去像是愿意了。


       那么带上那捧珍珠砂吧。于是伊索将伊莱留在船上的银砂都装入胸前的口袋。海泥大抵在之前就被漂洗干净,散作水中一缕浊雾。现在它们是凝结的一些小粒月光。


       伊索坐在了船沿上。小船雀跃地摇了一下,伊莱将他接到了海水中,尾鳍在海面上划出泡沫。


       “人类会死去。”


       即使在水下他也分辨出那对唇瓣湿润又柔软。伊莱摘下他的口罩又吻了他,轻柔地像一条水草。


       没等伊莱出声提醒,伊索便徐徐吐出一口气,开始呼吸。反倒是人鱼有些意外,停在了他一个身位开外的地方浮游着。他原本以为这趟旅程对人类的先生来说一定是头一回呢,可他表现地却宛如熟客。


       “人鱼的吻,”这位银行家淡淡地说,“能让人类在水下呼吸。”现在他也不必再为失温而困扰了,没有一条鱼儿会在海水中瑟瑟发抖的。


       “您懂得真多,人类的先生。”伊莱牵起他的双手,向下游去。他根本不像一个轻盈的水泡,那条鱼尾摆动的时候看起来痛苦极了。从鳞片缝隙间裸露出的皮肤泛着炎症的血色,简直像是从未习惯海水的严寒。


       他们相缠着坠至深海。


       当伊莱在水底绕了一个圈,放开伊索的双手时,那片海草掩映之处也就在眼前了。那里有一座那座洁白的雕塑,在伊索的认知中,它的品貌比起中央广场上的大理石碑也并不逊色。


       “这儿很久没有客人啦。”


       伊莱抢先一步游到伊索身前,像一位真正的主人一样朝他行欢迎礼。


       “叨扰。”伊索轻声回应。他注意到雕塑是一名少年的人形,生着人类的双腿而不是一条鱼尾,看上去是跪坐俯身的动作。他低头注视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怀抱,右手悬在半空,像是要与什么相握。


       “我说过,我憧憬着海洋以外的事物。”伊莱侧着滑进雕塑的留空中。他的动作非常小心,沉重的鱼尾避开了所有脆弱的连接处。看得出他对这雕塑爱惜非常。


       伊索目不转睛地看着,伊莱的鱼尾恰好被雕塑少年的动作圈入怀中,他伸出双手捧着那只线条优美的右手,稍一抬头便可以唇轻点指节。


       “比如,人类。”


       “他赢得了一条人鱼的心,可真是幸运。”可被留在这里的伊莱就不那么幸运了。伊索面无表情地想着,等待伊莱很快地从雕塑的怀中脱身。他同时明白了伊莱取来珍珠砂的用意,从口袋中舀出那些细砂,在伊莱的引导下填补到雕塑的手腕处。


       想必伊莱对它一定精雕细琢。少年的面容还未完成,垂敛的双眸之下只有口鼻轮廓的雏形。平心而论,只要人鱼甘愿倾注如此的心血,这就将是一件美丽的艺术品。


       伊索望着被刻下身形的那个人类,它手腕的曲线在新的珍珠砂修抹下已趋于完美。日后伊莱再躺入它怀中时,大概更能回味起几分他记忆中的甜适吧。


       “谢谢。”伊莱再次对他行礼。那位伊莱无缘再见的倾心者,伊索是他的同族。海洋的神明让伊索漂流到自己的身边,而他救下了这名青年,或许也隐藏着一点私心。


       哪怕只是再接近一点记忆中的少年呢?


       雕塑少年安静地等在海底,没有目送他们开始相互挽着朝海面上浮去。即使离空气还有一段澄湛水色的距离,也容易辨别出那片漂浮的星光就在头顶不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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