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淡如菊

【殓占】鳞珠 <完结>

☆童话风人鱼梗,银行家伊索x人鱼伊莱

☆存在伏笔&暗示注意w

☆前篇有改动,不会特别影响阅读全文x

☆我想要红心蓝手和评论(双手合十)








       在海的深处,水是那样漆黑而沉重,连光与声音都被牢牢锁住,无法逃逸。它足以淹过最高耸的教堂尖塔,也能够吞没任何一艘庞然的游船。


       在厄运临头前,这还是海面上一座奢侈的小游乐场。但玻璃薄壳中次第点亮的汽油灯,串在船上空一面面鲜艳的小旗帜,舞娘的指尖牵着纱绡、侍者端着镀金杯盏来回穿梭——它们此刻都不知去向。这儿的天空曾被百发齐放的礼炮照亮如同白昼,但现在所有焰火都熄灭了,烟痕也消散干净。金属圆号不知沉在何处,波浪偶而卷过小提琴的碎片,盛大的奏乐消寂多时,余音止于海面以外,隐秘地颤着。


       空气是可触的纯净冰凉,于是星光尽现,璨然的海水轻轻摇着小船里的青年。


        他安静地伏在船舷上,湿散的发丝搭在额前,末梢垂下一滴水珠。若他只是陷入沉睡而不至长眠,那这艘小船载着的便是灾难中唯一的幸存者了。


       伊索惊醒时终于摆脱一个穷追不舍的噩梦,又因晕眩而不得不扶着船沿跌坐下去。溺亡的余悸还在头顶悬着,他两手并用揭下口罩,差点儿在脸上留下几道挠痕,饥渴地饮下海上的冷风。


       这样的窒息感顶好一次也不要有。可他已是第二次尝到了。


       空气注入身体,舒张开全身上下紧缩的细胞,感官和思维都晚于本能开始重新运转。伊索拂开遮挡视线的乱发,从船舱中起身。而他所目睹的,却令他怀疑自己是否置身于深海下一个泡沫般易碎的虚境,甚至方才甘美无比的呼吸,也只是某种超脱后轻松的幻觉。


       死亡总是伴随着瘴想。蒸汽之都的人们只有在这时候才愿意祈求神明的垂慈,让他们在幻觉中见一见最愿意得到、或最不舍分别的事物。伊索原以为他不会对此抱什么期望,可人鱼就浮在水面上,眼眸明晃晃与他相望。


       人鱼游向这艘小船,他的双手捧着细腻洁白的珍珠砂。腰线连接鱼尾处的轮廓随他身体的浮沉,在水面上下晦暗地明灭。


       伊索的目光被趋近的人鱼引着。人鱼圆润洁白的双臂已攀上伊索一侧的船壁,那捧珍珠砂从指缝间落到船底。他这才注意到金丝柳与残损的海胆壳绕着他摆了一圈儿,上翘的船头还缠着几缕暗绿的海草。


       “我见你久睡不醒,就自己玩了一会儿。”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伊索,在船身上推了一把,自己则退至不远处的礁石上。


       人鱼。


       漆黑的海水与璀璨的星空,分界的一线由一条缓缓晃动的鱼尾弥合着。


       伊索眨了下发涩的眼睛,目光反而被易引注目的鱼尾拨开了。他抬起手腕要读表——银行家严实的袖口里少有漏出这样不合时宜的小动作——却发现表盘进了水,指针已经走不动了。它永远地定格在海水最深处了。


       “人鱼……”他的声音听上去也发涩。


       “噢!您认得出我。”人鱼蓝色的双目中很快浮现出人类般的欢悦来。


       “我见过。我在童话里读过,记得精美的插图。我见过。”伊索重新戴上那张口罩,撑起身子跌靠在远离人鱼一侧的船舷上。


       “请原谅我的质疑:人鱼的鱼尾是海洋给予其信徒的馈赠。它该是美的。”


       “您说的对,先生。”人鱼停下了动作。现在伊索能看得更清楚了:他沉重的鱼尾一半搁在礁石上,另一半垂在海水里。


       那确乎是条难堪的鱼尾。嶙峋的鳞片寸寸龇裂,近乎是破开皮肤丛生的狰狞骨棘,连紧攥着它的藤壶都不那么可憎了。而人鱼本该最柔薄、最飘逸的尾鳍,僵结成了粗陋的石灰质扇面。


       只有那双蓝眼睛,依稀与那童话般的印象有几分重合。


       伊索没有皱眉,也并未过多地打量。这是失礼而冒风险的举动。


       “但我并不委屈。”人鱼神情坦然地抚摸着自己的鱼尾,那副姿态与他在插图中用海百合编织花冠或是采撷珍珠的同族并没有什么不同,“昔日我也曾拥有您所期望的一切。”


       “您既然认识人鱼,便应很容易想象海洋的宠儿们享受着如何的厚待。白石砌成宫殿尽可筑巢,海草结满花园以供赏玩。夜晚缭绕着美妙的吟哦,人鱼的鱼鳞是每一片都印着情诗的。是的,我都曾有。”


       “但既然我因惩罚至此,我接受您所有的猜度。”


       人鱼娓娓道来,并在结语处立誓。


       “那么是你救了我的性命。”伊索的疑虑消散了几分,只是仍因那场灾难在脑海中重演而隐隐头痛。但至少他绷起的背脊放松些许,能靠在船壁上休息,而并不那么排斥地与人鱼的对视和交谈。


       “你会得到我的报答。”这就是伊索的道谢了。“但在那之前我需要回到岸上,我的所有之物都在那里。我恳请您再施以援手。”


       伊索惊异于自己的平静。现在他尽可能使自己提出的条件听上去诚恳而合宜。他决定不去深究人鱼的难言之隐,而要尽早结束这场奇遇。离经叛道总是那条叫行者损失最大的路,他最好及时止损。而不论最终的结局是葬身大海或回到城市,他总归是要与这条人鱼告别的。


       “请不要那么称呼我,我的名字是伊莱,只是伊莱而已。”人鱼试探着,小心地俯下身体滑入水中,鱼尾与礁石摩擦出粗糙的声音。


       “好吧,伊莱。”伊索接受了人鱼的名字,现在该叫他伊莱了。他对伊莱的靠近并未表现地过于抗拒,人鱼一拧身体便来到小船旁。


       “请不用担心,人类的先生。只是夜晚的浅滩上布满了浮冰,我实在无法送您回去。”伊莱柔声应允。他的身体已经挨着船的一侧。“明天一早,在第一缕阳光降临、朝霞亮起、浪花泛出红光之前,我将送这小船到靠岸的地方,而您就可以安然无恙地离开这片海。”


       “如果无人目睹,在消失前我会与您告别。”


       “拜托了。”伊索缓慢地撑起身体朝那一侧挪去。他现在倚着船舷,只消一低头就是无数流转的光点:水母,海藻,倒映的星河,还有可以轻松直望进的、那双浅蓝色的眼睛。


       伊莱伸出手捋着伊索湿散的发丝,将它们拢作一处理向他的脑后,露出他晦暗的灰色瞳孔。“我们可以一起度过这个夜晚。”他发出期待已久的邀请,“回去之前你不想看看难觅的美景吗?”


       “我不该在这儿浪费时间。”不知只是自言自语,还是怕伊莱听了去,伊索在伊莱的手抚上他的脸颊时含糊地吐出这个判断。


       但他妥协地很快。“但现在我哪儿也不能去,什么也做不了。这个提议倒也不坏。”


       这听上去像是愿意了。


       那么带上那捧珍珠砂吧。于是伊索将伊莱留在船上的银砂都装入胸前的口袋。海泥大抵在之前就被漂洗干净,散作水中一缕浊雾。现在它们是凝结的一些小粒月光。


       伊索坐在了船沿上。小船雀跃地摇了一下,伊莱将他接到了海水中,尾鳍在海面上划出泡沫。


       “人类会死去。”


       即使在水下他也分辨出那对唇瓣湿润又柔软。伊莱摘下他的口罩又吻了他,轻柔地像一条水草。


       没等伊莱出声提醒,伊索便徐徐吐出一口气,开始呼吸。反倒是人鱼有些意外,停在了他一个身位开外的地方浮游着。他原本以为这趟旅程对人类的先生来说一定是头一回呢,可他表现地却宛如熟客。


       “人鱼的吻,”这位银行家淡淡地说,“能让人类在水下呼吸。”现在他也不必再为失温而困扰了,没有一条鱼儿会在海水中瑟瑟发抖的。


       “您懂得真多,人类的先生。”伊莱牵起他的双手,向下游去。他根本不像一个轻盈的水泡,那条鱼尾摆动的时候看起来痛苦极了。从鳞片缝隙间裸露出的皮肤泛着炎症的血色,简直像是从未习惯海水的严寒。


       他们就这样相缠着坠至深海。


       当伊莱在水底绕了一个圈,放开伊索的双手时,那片海草掩映之处也就在眼前了。那里有一座那座洁白的雕塑,在伊索的认知中,它的品貌比起中央广场上的大理石碑也并不逊色。


       “这儿很久没有客人啦!”


       伊莱抢先一步游到伊索身前,像一位真正的主人一样朝他行欢迎礼。


       “叨扰。”伊索轻声回应。他注意到雕塑是一名少年的人形,生着人类的双腿而不是一条鱼尾,看上去是跪坐俯身的动作。他低头注视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怀抱,右手悬在半空,像是要与什么相握。


       “我说过,我憧憬着海洋以外的事物。”伊莱侧着滑进雕塑的留空中。他的动作非常小心,沉重的鱼尾避开了所有脆弱的连接处。看得出他对这雕塑爱惜非常。


       伊索目不转睛地看着,伊莱的鱼尾恰好被雕塑少年的动作圈入怀中,他伸出双手捧着那只线条优美的右手,稍一抬头便可以唇轻点指节。


       “比如,人类。”


       “他赢得了一条人鱼的心,可真是幸运。”可被留在这里的伊莱就不那么幸运了。伊索面无表情地想着,等待伊莱很快地从雕塑的怀中脱身。他同时明白了伊莱取来珍珠砂的用意,从口袋中舀出那些细砂,在伊莱的引导下填补到雕塑的手腕处。


       “你的手表与它也很相配。”伊莱托着伊索的手去修饰它的时候,这样由衷地称赞。


       “是吗。”这是伊索童年时就带在身上的手表,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他心想道,“可以送给这条人鱼,但这不够。”


       想必伊莱对它一定精雕细琢。少年的面容还未完成,垂敛的双眸之下只有口鼻轮廓的雏形。平心而论,只要人鱼甘愿倾注如此的心血,这就将是一件美丽的艺术品。


       伊索望着被刻下身形的那个人类,它手腕的曲线在新的珍珠砂修抹下已趋于完美。日后伊莱再躺入它怀中时,大概更能回味起几分他记忆中的甜适吧。


       “谢谢。”伊莱再次对他行礼。那位伊莱无缘再见的倾心者,伊索是他的同族。海洋的神明让伊索漂流到自己的身边,而他救下了这名青年,或许也隐藏着一点私心。


       哪怕只是再接近一点记忆中的少年呢?


       雕塑少年安静地等在海底,没有目送他们开始相互挽着朝海面上浮去。即使离空气还有一段澄湛水色的距离,也容易辨别出那片漂浮的星光就在头顶不远处。








       “那是蒸汽之都的方向。”


       辨认星象是人鱼的天赋。伊莱将伊索托出水面,帮助他乘上小船时,这样告诉了他。伊索点了点头,在之后的下半夜,他们将朝着那里前进。


       “那么我们来确认条件吧。”伊索向来不喜欠情,且遵守承诺。这位银行家靠它们在生意场上站稳脚跟,可现在谈到这些,他却有些莫名的心情烦躁。将这归咎于现在糟糕的处境是合理的,但伊索决定忽略它。


       “人类的先生,您用什么答谢我呢?”伊莱不置可否,伊索却听出些许盎然的兴味。人鱼或许并不在乎从他这里得到的什么,乐趣存在于自己提供选择的过程中。


       伊莱注意地听着。这时天边泛出了一丝浅色,小船在人鱼的推引下,开始朝着伊索指出的星象轻快地驶去。


       “饰品,装点你的鱼尾。”


       “那太委屈它们了。哪一颗星星的倒影愿意落在沟底呢?”


       “玩具,让你不再寂寞。”


       “即使在海底也总有些人不在意你的背叛,譬如鲸落和珊瑚礁。我有它们陪着。”


       “热源。你可以取走我的那一份。”


       “你的体温很叫我眷恋,”伊莱双手交叠,侧着脑袋枕在船沿上,“但阳光或火焰会灼伤我。”


       伊索突然被什么触动了一下,他低头去看期待着他再吐出下一个选择的伊莱。伊莱不明就里,却依旧温和地凝视着他。


       人鱼,与能源之都的时代格格不入。幻想与神明早已被抛弃,响应人们呼声而现身的是冒险与英雄。而这些也离伊索太远。他要做的只是保管好每一份热源。


       时隔许久,抚摸遥远时空外神异物种的记忆再度被相似的触觉唤醒。伊索不禁恍惚。


       “好吧,那么,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伊索深吸一口气,抛出的这一交易的筹码令这位银行家觉得荒诞极了,“人类的故事说不定会叫你觉得有趣,以后你可以千百遍地回忆它。故事也会随着反复念想咀嚼而像饰品失去光泽,像玩具变得残旧。但它毕竟不会凭空丢失,更不会消耗殆尽。如果你喜欢,你也可以让它保持新鲜,永远听上去令人着迷。”


       “您已经在给我讲故事了。”伊莱笑起来。


       伊索于是开始讲述他从时空之隙中窥见的神话的一隅。他称它为一个故事。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他搁浅了,倒在沙滩上,看起来一息尚存。幸亏是个小家伙,我可没办法扛走任何一头比胆鼻海豚更大的东西。


       他真该庆幸黎明到来前的海滩静悄悄,只有偷溜出来捡拾贝壳的我,从潮声中捕捉到柔弱的喘息。从这里能看见远处天边的岸上,夜雾中船坞正全力运转,飞速消耗能源产生的大量蒸汽暖化了一小片海域。否则一到夜晚,他那条薄而柔软的鱼尾就算不被冻结起来,也会被随水面起伏的尖锐碎冰扎的千疮百孔的。


       我把篮子衔在嘴里,试图用双手将他抱离地面。这话儿决计不能对别人坦白,但我向你承认,伊莱:即使那时躺在我面前的是个受伤的渔夫、水手,或别的该被送去诊所的人类,我都不会更自愿地决定带走他。


       你问为什么?和人类打交道并不轻松,而一条人鱼,美丽、纤弱、充满幻想色彩,反而更能让我和所有同龄的小孩子一样放下戒备。


       而且他太美了——蒸汽之都缺少热源的乞丐们往往佝偻瑟缩、眼神躲闪,而我眼前的小人鱼,他的人身清瘦却匀称修长,鱼尾则饱满完美,湿润的鳞片闪着碎冰般的光泽。


       潜意识中,我认定美是脆弱的。我又是抱、又是背、又是扛,小心翼翼,甚至生怕身上的粗布衣硌伤他的肌肤,怕我的体温刺痛他。到家后我扔开篮子,本想把他安置在养父储存活鱼的水箱里,但他的个头比我想得要大。我只好费力地把让他躺进浴缸里。尺寸正好容得下他舒展身体。


       蒸汽之都还没醒,只有船坞在远处发出鼾声。我飞快地一趟趟地舀来海水,直至没过他光洁的肩膀。我打开抽屉取来养父的伤药在他伤口上细细涂抹。我跪在花园里,从头顶的枝条上剥下玫瑰鲜黄的花瓣,捧去洒在水面上。


       这个孩子把一切他认为漂亮的东西都拿来送给小人鱼了,然后便在浴缸边缘支着脑袋,等他醒来。


       人鱼的确醒了,而且很快就接受了我的善意。他不会说我们的语言,谢天谢地,但是还能交流。他甚至吃下了一片从他肌肤上取下的玫瑰花瓣。


       他喜欢这些,这令我为欢欣鼓舞。他给了我一个柔湿的吻,在玩耍时使我能在浴缸中的水下与他相视而笑。


       我对他的鱼尾感到好奇,那真是我在那座粗陋的小渔村里见过最矜贵的宝物了。令人惊叹。鱼鳞排列紧致,每一支都闪闪发光。色泽通透的壳体折射出美妙的虹彩,内里则是珠母贝般细腻滑润。尾鳍从浴缸壁上滑下,如同墨汁滴入水中如花溶解。


       我趴在浴缸上试探性地伸出手,还特意将手腕上金属的手表向后褪了几寸,生怕伤到了他。人鱼半躺在那里,露出宽容的微笑。于是我触碰了那块珍宝,将鱼鳞一片片抚过。它们该被疼爱。


       他看起来就要说话,但门口的嘈杂打断了我们。养父发现了异常的水迹,领着渔民们紧张地闯进来。


       我迎出去,“我认识了一条人鱼!”我挺着胸脯骄傲地宣称。养父他们哈哈大笑,来看热闹的孩子们也对着我做鬼脸。我想当然地以为只要把自己邂逅的对象介绍给他们,就能证明他的存在。可当我领着一群人推开浴室的门,那里却只有空空如也的浴缸,和散落在各处的黄玫瑰花瓣。


       我当然试图满世界地寻找那条人鱼,当然这也只是徒劳。那些来看笑话的人们,也的确看到了笑话。


       “我会来看你。”那个孩子抬起头对着大海说,好像人鱼还在等着完成和他的告别。他的声音埋没在揶揄与可怜中,手上还捏着的那一瓢水泼进了屋后玫瑰园。大片的黄玫瑰迎向地平线的曙云,此时即便那条人鱼再次出现在海面上,也无法辨清粼粼波光与闪闪鳞片了。


       泪水染透的枕头也不能让海水濡湿他的梦,因此最好就在睡前乖乖喝下安眠的牛奶。你或许认为那孩子的心自此做了笼中的困兽?那对他没有好处。自那时起,日渐沉默——不,该说是一瞬间就被巨大的空洞感击中。那条人鱼带走了半颗心,留下的只是不解与失落。


       直至今日人们也会偶尔提及愚稚的童年轶事,而对不苟言笑的银行家抱有笑料色彩的联想。不必担心,比起重揭伤口,如何再见到人鱼更令我在意——譬如你,伊莱。


       最糟糕的是,当我决心将它当作一场自导自演的喜剧,一个孩童想要博取关注而编出来的逗趣,或者干脆是个梦的时候,总有些琐事提醒我这场邂逅真实存在:被我捞净丢弃的玫瑰花瓣,或是地面上水迹干涸后呈拖曳状干结的海藻。而当我一丝丝地抠去那些水生植物的残骸,从我张开的手掌中我看见了一片鱼鳞,闪着珠母般的光泽。


       而到这片鱼鳞为止,这个故事便真正地结束了。







       “我再也没有见过小人鱼或他的同族,直到今夜。如果是梦,这个梦缘起何时,延伸至此?从睁眼再见人鱼,从失事,还是那整场缥缈的童年记忆就只不过是投射在脑海中的影子,不过是一个孩子闭锁的臆想?”


       伊索以手掩面跪坐了下去。今晚他说的太多了,他不该动情的。可每当他欲言又止,伊莱那双眼瞳中愈发强烈的殷切,又着魔般令他将心中郁积之物尽数倾吐。


       那小船在海水中扑腾了几下,伊莱用力地用背脊抵住了它。


       “抱歉。”伊索不得不用力吞咽,调整了情绪再开口,“但我必须要趁此机会向你求证:作为同族,你能告诉我他为什么要那样做吗?”


       伊莱放开了小船。他似乎反而并不适应伊索泛红眼眶里投出的迫切目光,而垂下头去。伊索看不清他阴影下的面容,只能听见他平静的声音。


       “我可以回答你。”伊莱缓缓道,用一种奇怪的语调斟酌着他的词句,“你知道,人鱼是很难被触动的。”


        这倒也很容易理解。伊索在心里赞同道。当你坐拥一座金山,稍逊色些的宝石便难以令你动容;当你尝遍珍馐日日饱足,一餐饱饭便不会令你折腰;而目睹了人鱼美貌的人类,恐怕也很难再体验一次心动。


       “因此我们的爱,我们的忠诚我们的歌,都献给了海洋的神明。但也因此,海洋以外的美好之物便更易于令我们悸动。疼爱、温暖,连你撒下的黄玫瑰,那香气也会令人无比眷念。”


       “现在让我们来说说你认识的那条人鱼吧。你令他心动,而他则选择了离开。”


       “不,这不可能。”伊索被代入伊莱预设的立场中了,他询问眼前的人鱼道:“他为什么不留下来呢。”


       “他的心已经不再属于海洋,自然被剥夺了一切益处。可即使能将这鱼尾劈作双腿,他也无法离开海洋,只能以付出代价求得宽恕,求得一隅以容身。”


       “我该知道我是留不住他的。”伊莱的答案只是伊索十数年间无数设想中轻飘飘的一个。这不难接受。


       伊莱静静地浮着,小船仍然在平稳地前行。海夜积蓄的雾霭堆叠出天边的暗白,难以察觉他逆光的神情流露出一丝难遏。


       “他自那时起知晓了陆地的模样、陆地的音声。他一定想去见你的,伊索,无时无刻不想。但他无法踏上这陆地一步。”


       此时伊索捕捉到伊莱的不对劲了:伊莱努力让他的话听上去是旁观者无偏颇的叙述,但他的嘴唇抖得厉害,每一个字眼都要抑制着才不至迸发出来。

       “你知道吗?他甚至用珍珠砂砌起一座雕像。他努力地抒展记忆,将它塑成你的模样,这样他悬浮在它的臂弯中时,就如同幼时躺在浴缸中凝视你的时候,连你抚摸他的那只手也一模一样。”


       “是你吗,伊莱。”伊索喃喃道,不自觉地撑着船沿探出身去,像是要再仔细端详伊莱的模样。“你是想告诉我,那条小人鱼,就是我面前的你吗?”


       小船这时候停了下来。伊莱无言地与他对视。他甚至从不知道人鱼的冷瞳也能有着那样灼灼的目光。


       良久,伊莱开口,字字敲在他被磨钝的心尖:“自那时起,每游动一步,每一次摆尾,这条鱼尾的每一寸都如同被尖刀劈裂般疼痛。有千万颗尖锐的沙砾,硌在鳞片与肌肤间最脆弱的褶皱里,细小的伤口发炎发烫。”


       “我曾一头撞入海底的暗涌,让湍急水流一片片刮走我的鱼鳞。我以为揭下那一张张丑陋的小面具就可以露出鱼尾的真容,但剧痛后我从昏迷中再睁眼,它们还是顽固地扎根在我的血肉里,分毫未动。”


       伊索张口——只是呼进凉醒的空气。他十指并用地解开西装外套的纽扣,从贴身之处寻出一片鱼鳞来。


       这就是故事里的那片鱼鳞了——从人鱼闪亮美丽的鱼尾上遗缺的那一片。它一直被妥帖地收藏在紧贴心脏之处,珠母般的光泽至今仍不减分毫。


       他将这片鱼鳞递给伊莱。伊莱从海水中升起,他捧起伊索的双手,覆住这件失落的珍宝,轻轻地吻着它。


       “真高兴你留着它。”伊莱的唇角摩挲着伊索的指节。“只有它上面还刻印着我的往昔。”


       “但那样梦幻的时光已经落幕了。伊索,你记忆中躺在浴缸里的小人鱼有无数这样的鳞片。如果它没有恰巧脱落,没有恰巧被你拾起,而是跟随我跃入海水,现在也早已是我身体上这副你所见的粗陋模样。”


       “这些嵌进我鳞片里的珍珠砂,它们是比尖刀稍逊色些的针尖。只有这份痛苦是甜蜜的:我只需忍受一路的煎熬,就能让雕像再完美一些。”


       伊索已无法节制他的动容。“对不起,”他撇过头,紧闭着双眼,“对不起,伊莱,你原本可以不答应这样苛刻的条件。


       “我怎么能不答应呢,我是多么热切地盼着与你再会的那一天啊!”伊莱的鱼尾搅起激动的水花,“人鱼向来是不会对诅咒存疑的,但你却叫我开始憧憬起救赎了。”


       “我的抗拒会让海洋会迁怒于你,我别无选择。他是位严厉的神明,我不能——我不能让你也因我受牵连,我要连你的那份罪责一起承担。”


       “我的诘责一定加剧了你的痛苦。”伊索懊悔不已。他对消失的小人鱼所有的怀疑都烟消云散,因他现在得知那是伊莱自愿为保全他所做的牺牲。


       “请不要道歉,请接受我的道谢吧。我曾经对此存疑,但,伊索,是你给了我再次与海洋的神明对话的勇气。即便他质问我,即便他震怒如雷霆,现在我也能够毫不迟疑地回答:‘那一刻他想要留住我!’”


       “是的,直到现在。”


       时间与空间的距离于是都消弭在拥抱中。伊索啜着伊莱的唇瓣,伊莱报之以一个真正的吻。人鱼的泪水顺脸颊滴落,破晓前的星光在它们一颗一颗坠落前,将它打磨地晶莹剔透。沉默的海水收下了这些夜明的珍珠,整片海域的亮度正逐渐焕发。


       与所有童话结局的插图一样,他们仿佛绘在发亮地平线上的黑色镶金边的剪影。


       天明时分他们回到了岸边,沉重的小船被舍弃在近岸处。伊莱抱着伊索的身体,每朝码头靠近一寸,他在浅水中奋力挥摆的鱼尾就不舍地蹭一下伊索的小腹。


       伊莱将伊索安置在浅滩上,退后几步立在海水中,抬起手臂朝伊索奋力挥动。银亮的水珠洒下数道弧线,他使水面搅动时波光如同颗粒细腻的脂粉涂抹在他手臂上,让大片裸露的肌肤都闪闪发亮。


       “再见了,伊索,我没有遗憾了。再见!”


       “不,你不和我一起走吗?”伊索的心一空。


       伊莱再次退后。伊索向深处追出去几步,海水漫过他的双膝。


       “你会喜欢上带喷泉的花园的,我可以为你造一片小的海洋!”伊索急切地扣住伊莱的双肩,要他停下来考虑,“你说过眷念我的体温,你可以在壁炉前裹着毛毯,枕在我的膝头和胸口。我想再千百遍地抚摸你。”


       天边腾起一线怒潮,灰沉的云在泛亮的地平线卷积。海洋震怒于他的僭越。这个人类取走了人鱼的心,现在又要带他的身体离开。


       “我无法离开海洋。伊索,一条受诅咒的人鱼是会给你带来厄运的。”


       伊莱推开了他,直到伊索重新站在他很容易就搁浅的浅滩,湛蓝的双眼里翻滚着阴翳。他何尝不愿意呢?只是这条鱼尾所负的沉重诅咒会将一切轻妙的幻想拉入海底的泥潭。


       “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将你的手表留给那座雕塑吧。当我再躺回它的怀中,那只抚摸的手会更接近你的模样。而你可以留着那块美丽的鱼鳞,那是你可以攥在手中的纪念。”


       伊索无望地跪倒在沙上,垂首扼住自己的手腕。他知道如果就此离去,便难以再见到伊莱,可现在他却抬不起头,多存下珍贵的几瞥。


       “我拒绝,伊莱。我不能接受。”


       他一向稳重的声音竟带着呜咽的颤音。他无法容忍他奇迹般寻回的梦,又要在他的余生中隐去。


       “如果你不随我去到陆地,那我宁可留在这小船上,永远在深海陪伴你。”


       话音落下。


       席卷而来的海水无声地退去,怒潮霎时散作漫天水雾,初升的阳光一跃而起。


       这光芒终于唤起伊索的目光,他抬起头来,看到人鱼的周身被笼于烧毁皮草的棕熊、穿上水晶鞋的女仆,与脱去荆棘羽衣的天鹅所共有的光辉之下。那些无法摆脱的鱼鳞此刻次第脱落,在粗陋的外壳下,鱼鳞的内里竟闪耀着珠母般的光泽。


       伊索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伊莱从水中起身,双腿正一步步划开海水向他走来。


       他看起来毫无痛苦。


       伊莱笑盈盈地看着伊索。光裸的双腿已经留不住那些簌簌滑落的水珠了,几片鱼鳞黏附在白皙的肌肤上,也随着浅滩的浪花被水流挟裹走。他的跣足交替踩过那些闪烁着湿润光芒的鳞片,在伊索身前停驻。浪花细细地舐着二人的足底又退去,他们所站立的是坚实的沙地。


       古老的戒律在他们的灵魂深处响起——它也是咒语和预言。


       “爱情,会使伤痕都痊愈,会给予新生,会创造未来。只有当一个人爱你、把他全部的思想和爱情都放在你身上的时候,你方可迈开双腿奔向他;如果他甘愿为你放弃他身下的土地,你就能从中汲取海洋之上的力量。他会成为你的归宿,而你便可脱离苦海。”


       “现在你可以带我走了,”伊莱将双手交给他,“一旦陆地上的人类能真心接纳一条人鱼,他也就不必再依赖海水。”


       “海洋宽恕了你。”伊索紧紧地握住这双手,“我听见了你的神明的祝福。”


       晨雾像缭绕着的隐忧,此刻已全部散去。伊索得以见到伊莱逆光的面庞,绽放出一个湿漉漉的微笑。


       最后的星空朝他们坠落,沉到海面以下,而曙云托起了一轮朝阳。早起的海燕开始在金色的海面上飞掠,它们久久地徘徊,想弄清方才是什么在浅水中忽闪。


       ——自然是徒劳。细浪卷过沙砾掩去了那些美丽的鱼鳞,海洋收下了它们。唯一仍熠熠生辉的那片鳞珠,正藏于离开海边的二人相交握的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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